黄振华：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副教授

各位老师、同学上午好：

今天非常有幸来到华南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。来到这里，有两个很深的感受。一是感到非常亲切，因为华中师大和华南师大有很多相同之处，比如都是师范大学，都叫华师，又都是从事政治学研究的学人。二是感到钦佩，因为广州地处我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，受到市场经济大潮的激荡，但在这里依然可以感受到非常浓厚的学术氛围，这让人不由钦佩。

今天我要交流的题目源于刚才徐勇老师的一个总体性规划。刚才，徐老师从整体性的视角探讨了如何将社会和基层治理带入国家。那么社会也好、基层治理也好，它是多面向的，涵盖不同的内容。我思考的是在这样一个框架下将“基本治理单元”带入国家。

我想回答的问题有两个：一是为什么我们要重视国家治理的基本单元？二是中国国家治理的基本单元是什么，家户还是宗族？

我们在思考国家治理问题时，更多是从整体性或者说宏观性的角度来思考的，但从国家治理的过程来看，它实际上是非常具体的，是面向具体的人的，并以一定的人的群体为基本单元。什么是基本单元？基本单元是国家治理的最小细胞，主要指组成为国家机体的最基本、可独立的人的群体，在基本单元之下，不可再分为独立的群体或个体，群体或个体只是基本单元的构成部分，反映的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。从国家治理的维度看，基本单元有三重特性：一是独立性和自主性，表现为有效的自主行动能力；二是不可分性，即在基本单元之下，不能再分离出更小的独立行动单元；三是国家性，即基本单元与国家权力是相衔接的，承担着国家责任和义务。

我们研究一个国家，为什么要研究基本单元？原因就在于国家是由基本单元组成的，基本单元的性质决定着国家的性质，在基本单元之中蕴含着国家的“基因”和“密码”。对此，摩尔根在《古代社会》中曾有过大量的论述。例如，他说古代社会中“（氏族）是一种社会政治制度的基本组织单位，它是古代社会的基础”。“这种单元组成的社会结构必然也带有这种单元的特色，因为单元如此，其组合物也会如此”。他同时认为，“人民如果要学会自治之术，要维护平等的法律和平等的权利与特权，那就必须从基本单元开始” ，“基本单元是怎样的，其复合体也是怎样的。”

由于历史条件的差异和时空的变换，国家治理的基本单元是在不断演进和变化着的。进入文明时代之后，世界范围内形成了若干典型的基本单元。例如，俄国和印度的村社单元、西欧中世界的庄园单元以及游牧民族的部落单元等。在欧洲，庄园是典型的基本治理单元，梁漱溟曾说，“庄园不仅是一种经济组织，而且是一种集体社会。它支配其居民之全部生活，自成一小世界。”在俄国，村社通过土地公有、赋税共担、社员会议等机制成为基本的治理单元，也成为俄国人的精神家园，以至于“侵犯村社就是侵犯特殊的俄罗斯精神”。

那么，中国国家治理的基本单元是什么？对于这一问题，以往的学者虽有所论及，但并没有形成统一看法。总的来看，目前有两种主要取向。一是宗族单元说。持这一主张的学者将宗族视为中国国家治理的基本单元。如梁启超在《新大陆游记》中指出：“吾国社会之组织，以家族为单位，不以个人为单位，而我之所发达者，族制之自治也。”冯尔康也持类似的观点，他认为宗族是中国历史上存在时间最长、流布最普遍的社会组织，拥有的民众之广泛为其他任何社会组织所不能比拟。二是家户单元说。持这一观点的学者认为家户才是中国国家治理的基本单元。如林耀华就认为，家庭既是最小的单位，也是“最后的经济单位”。巴林顿·摩尔也指出:“在村庄里，最基础的经济生产单位(和消费单位)是家庭”，“中国的村庄与其说是生活和功能性的共同体，还不如说是众多农家的聚居地。”

以上两种理论取向均具有内在的合理性，也为我们认识中国的国家治理提供了重要理论资源。但不论是宗族单元说还是家户单元说，总体上是学者单独考察宗族单元或者家户单元得出的结论，缺乏对两种治理单元的比较分析，也缺少基于国家视角的分析和考察。在这里，比较的标准主要是前面提到的三重特性，即自主性（独立性）、不可分性以及国家性。

我们首先来看家户单元。根据我们的调查，家户是具有高度自主性的治理单元。其一，家户产权具有自主性。在历史中国，家户是最小且最稳定的产权单元。费孝通就认为，“在拥有财产的群体中，家是一个基本群体。”“个人所有权总是包括在家的所有权名义之下”。其二，家户生产具有自主性。家户可以根据自身需要独立开展生产经营活动，是最基本的生产单元。如毛主席所说 “（中国）几千年来都是个体经济，一家一户就是一个生产单位。”其三，家户生活具有自主性。社会成员是以家户为单元组织日常生活的，包括以家户为单位共同居住、共同消费。

家户不仅自主性很强，而且具有不可分性，表现为是家户是承担社会功能的最小单元。长期以来，个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在家户单元中完成的，个体依托家户而存在，脱离家户的个体缺乏自主生存能力。对此，费正清就认为，“中国家庭是自成一体的小天地,是个微型的邦国。从前,社会单元是家庭而不是个人,家庭才是当地政治生活中负责的成分。”更重要的是，这些社会功能都是以家户单元为载体承担的，在家户以下，不能划分出更小的独立行动单元。

在与国家的关系上，家户单元也构成基本的国家责任主体。一方面，家户是国家赋税徭役的基本责任单位。秦汉以来，国家通过“编户齐民”将国家权力直达家户，实现国家政权的税收汲取和兵源征集目标。编户齐民的最大意义在于，它使个体家庭摆脱了宗族和家族组织的控制，并在政治上赋予家庭以独立的法权地位，使之在经济上成为一个受国家认可和法律保护的生产资料占有、生产经营自主的单位，同时也成为一个必须独立承担赋税徭役义务的单位。另一方面，家户是国家律法的基本责任单位。家长作为家户的代表，掌握家户之主权，对国家负责。在很多情况下，家户成员如果违法，承担首要责任的是家长。对此，唐律就规定：“诸户主，皆以家长为之”，“诸脱户者，家长徒三年”（《唐律疏议·户婚》）。明律规定：“一户全不附籍，有赋役者家长杖一百”（《明律例·户役》）。与责任对应的是权力。

与家户单元相比，宗族单元又如何呢？

首先，宗族单元的功能相对有限。一方面，宗族组织主要以组织仪式性活动居多，偏重于象征性，是宗族内部维系血缘认同的重要方式。另一方面，宗族组织尽管也提供部分公共服务，如修桥、修堰塘等，但涉及范围很有限。更重要的是，宗族单元并不承担直接的生产经营活动。虽然宗族有公共土地，但其生产经营的主体仍然是家户单元。其次，宗族单元以家户单元为基础。在宗族活动当中，家户都是独立的参与主体，并具有很强的自主性。如瞿同祖就认为“家为家、族为族，前为经济单位，后为血缘单位。”林耀华也说，“一个宗族之内包括许多家庭，外表上祠堂是宗族乡村的集合表象，实际上家庭才是组织的真正单位”。再者，相对家户单元，宗族单元呈现明显的外在性。简单来说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，家户事务都由家户内部解决，宗族很少介入其中。换句话说，在常态条件下宗族单元是缺乏直接介入家户事务的正当性的。

总体上，家户单元相对宗族单元更具基础性，也构成中国国家治理的基本单元。而且，家户作为国家治理基本单元的特性不仅存在于历史中国，也延续至当下。例如，从生产方式上看，小农家户经营仍是中国农业经营的主要形式。根据第三次农业普查数据，当前我国小农家户数量占到农业经营主体的98%以上，小农户从业人员占到农业从业人员的90%，小农户经营耕地面积占总耕地面积的70%。中国当下仍有2.3亿农户，户均经营规模7.8亩，经营耕地10亩以下的农户达到2.1亿户。再如，从社会层面看，家户仍是我国最基本的社会组织单元，承担着生育、抚育、消费、赡养等众多社会功能。尽管当前个体化意识不断增强，但个人对家庭的依赖关系依旧强大。特别是在现代化进程中，社会个体对于情感归属的诉求不断增加，家户的情感联结功能日益凸显。

综上来看，家户依然构成中国国家治理的基本单元。当前，我国正处于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之中，理应高度重视家户这一国家治理基本单元的重要作用，并发挥其潜在效用。具体来看，一是健全家户经济功能。通过完善农业社会化服务体系，实现小农户与现代农业有机衔接。二是增强家户社会功能。通过构建有效的社会政策体系，挖掘家户在抚育、赡养、情感等方面的特有作用。三是强化家户治理功能。明确国家治理与家户治理的责任边界，发挥各自治理效能。例如，通过激活家户的自主责任机制，提高基层治理的效能与活力。

以上就是我的一个初步思考，请各位老师、同学批评指教！谢谢大家！